这几年,年过八旬的娘越发老了,因脑血栓引起的左半边身体行动障碍也更厉害,几乎完全不能行走,即使左扶右搀也只能勉强挪动七八步.左手早就不灵了,还不时地发麻,吃饭端不了碗,靠右手拿小勺往嘴里送,喝汤就俯下身子凑到碗边,大半个钟头才能吃完一顿饭。但娘的思维却清晰,声音也亮,眼前的事虽记不住,过往的事总忘不了,讲话依旧有板有眼,不失当年为人师表的风范。
赶上了上山下乡的年代,我离家早,后来又在广州工作,难得回家乡一趟。娘退了休便一回回地往广州跑,直到犯了病才作罢.现在交通方便了,经济也好了,娘却只能端坐家中,望眼欲穿地盼我们回去。每次跟她打电话,她都一遍遍地问:“你和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呀?”我就一次次地答:尽快尽快,直到喉咙发硬。
于是和姐姐商量好,轮着回去看娘,每个季度一次。
感觉上,娘在哪儿,哪儿就是家.有了家,心中就不慌。
娘一直住在小弟那儿,小弟家就成了兄弟姐妹共同的家。
我们回到家,娘动不了,就忙不迭地说:坐呀,喝水呀,吃东西呀,直用右手点着面前小桌上的食品,好象我们还是当年谗猫一般围着她转的年龄。
娘这一辈子不容易,如果说饥荒战乱颠沛流离是他们那代人躲不过的事,那么,错划右派和中年丧夫则是她内心深处难以释怀的痛.虽说随着子女的成长时代的变迁生活的安定,她早已显得平和宁静波澜不惊,但我晓得她有时是不敢回忆交织着爱与恨的过去,也不忍触摸永不平复的伤痕。
爹走得早,也走得突然——出差在外,眼看要回来了,却在睡梦中永远地离去,没有留下一句话。爹这一走,家里的经济塌了大半边天,娘的情感世界更是一夜之间变得破碎、失重。爹和娘是师生恋,抗日战争打响时,娘在师范学校念书,爹是军事教官,他们怎么爱上的我不知道,但知道娘一爱上就铁了心。娘的娘,也就是我的外婆年轻时就守寡,家道中落,带大几个子女很难,总想女儿嫁个“好人家”。爹是农民的儿子,乡下的家穷,自己也才从军校毕业,谈不上经济基础,外婆自然不想女儿跟着他重新打天下。但娘偏要,自己就把自己嫁了,而且一直跟爹恩恩爱爱地过。后来爹起义参加了解放军,娘欢欢喜喜跟着爹随着部队,一次又一次搬家,一次又一次换单位,一次又一次当先进;没料到爹刚转业回故乡,娘就因为给学校领导提意见被打成右派,娘一时不知所措,爹就百般劝慰;娘被发配到郊区劳动改造,爹有空就跑娘那儿“探班”,是众多右派眼中的模范家属;娘不在家,家中虽说有保姆,还是乱了套。我们哭着找娘,爹就手忙脚乱地哄着。娘改造“毕业”回来的那一天,全家人像过节似的开心;爹总说等老了共产主义也该实现了,儿女们翅膀硬了都飞了,他和娘就呆在家享享清福。岂料爹不打招呼说走就走,留下娘和四个孩子,最大的十八,最小的才两岁……
爹不在了,娘独自撑着一个家。钱少了,一样地让我们吃饱穿暖;爹没了,一样地让我们有依有靠;房子小了,一样地给我们家的感觉。文革中,娘带小弟去了五.七干校,城里没了落脚处,山沟沟里娘分的那间十来平方的小屋便是家。我山长水远地从海南岛跑回去,夜里和娘睡一个被窝,娘用变得粗糙的手抚摸我,明明是结实了,娘却心疼地念叨:瘦了!瘦了!
累也好,苦也好,娘认了,娘不怕。娘最担心的是她这个摘帽右派影响儿女的前途和婚姻,我们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,娘就挨个儿对我们几个说:要是谈了对象,人家嫌我政治条件不好,你们千万别怪人家,真合意了,就当没我这个娘也行,自己好好成个家。说这话时娘很艰难地笑,我却哭了。娘就是家呀,不要娘,还是人吗?
我们兄弟姐妹陆续成了家,娘错划右派的问题也改正了,娘很想干点儿什么,却到了退休的年龄。怕娘一个人孤单,我就趁探亲的时候跟娘说:苦了这些年,找个伴吧!好有个照应,我们不在身边也能放心。娘很坚决地摇头:“不是我封建,实在是你爸爸对我太好了,我怕找不到那么好的人”。
有时娘也会叹息自己命不好,很多想做的事情没做,嫁了个好丈夫偏又走得早。但只要我说:您的命不差呀,和咱爸过了二十来年,贴心贴肺,有情有爱,比多少人强啊!儿女又听话、孝顺,可以安享晚年……娘一听就笑了,连连点头。她心宽,懂得换位思考。
生病的时间长了,娘难免心烦,电话里总说:我还是老样子,走不了。要是能走就好了。有时她似乎绝望了,就说:我还不如死了好,也省得拖累你们。我们急着告诉她:您千万别这么说,有您在,我们才有这个家呀。
娘立刻作自我批评:是呀,我得好好活,要不,你们几个各忙各的,就难得走到一起了。
现在娘老了,病了,忙不动了,但还是操心,嘴不闲地问这问那,我们就一律报喜不报忧,让娘放心。娘信,她觉得日子好了,自己教出来的儿女,不会不出息。
因为行动困难,娘每天的大事就是坐等我们的电话,坐等我们的归来.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:"你什么时候回来呀?"——儿女再大,娘眼里还是她的孩子.但只要我们说走嘴漏了一个“忙”字,她就几乎让你觉察不到地叹口气:还是工作要紧,现在竞争激烈,你们都不容易,等忙完这一段再回吧。
前些日子回去看娘,一位老同学感叹道:娘是箍桶篾呀,有娘就有家。
过细想想,这话说的特别到位:从前在长沙城里,家家户户都用木桶提水,而一块块的木板之所以能成桶,全靠竹篾条箍着,没有篾,桶就会散架.家如桶,娘如箍桶篾。
颂扬娘亲和母爱的词儿听得多了,已经有点儿麻木,需要的时候张口就能来三五个比喻,比如娘是主心骨,娘是顶梁柱;比如世上最亲的人是娘;比如母爱如海,比如"谁言寸草心,报得三春晖"……但说多少话,也不如这一句:娘是"箍桶篾"!有了箍桶的篾,木桶就散不了;只要娘在,家就在;再穷的娘,也能把家撑起来;不管多远多难,儿女都朝着娘那儿奔,也就是朝着家奔。 一个人活着,最简单也是最长久的愿望,不就是有一个好好的家吗
注:2007年3月31日,我亲爱的妈妈去了天国。快一年了,思念如潮水,时时袭来,想写些什么却总也无法下笔。只得先把以前写的一篇文章奉上,愿妈妈在天国快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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